走进多民族聚居地云南普洱—— 咖啡、百香果与宾弄赛嗨
走进多民族聚居地云南普洱—— 咖啡、百香果与宾弄赛嗨
(一)
百香果常被指作西番莲。普洱本地野生百香果就叫“鸡蛋果”。据说这种藤蔓植物开花时间很准,选在上午10时30分左右,成千上万枝花几乎在几分钟内同时开完。
百香果还被称作“热情果”,这是形容它那令人难忘的果香:丰富,炽烈,“团结”了石榴、香蕉、草莓、柠檬、芒果、酸梅等多种水果的韵味。普洱的果农对“热情”还有另外一番理解:它能迅速地结果带来回报。2月栽苗,夏季就摘果,人们的期盼不会耗过5个月。
普洱并不是百香果的传统产区。受年轻消费群体带动,各地需求迅速放大,百香果也就慢慢在当地火了起来。当地菜肴中,煮鸡、煮鱼都可以借百香果调味,用它做凉拌、调果汁很是时髦。
王卫明和谢忠祥现在是“时髦果农”。从他们居住的普洱市宁洱县宁洱镇民政村营房坡组骑着摩托出发,不到10分钟,就能在山坡上见到相连的各家果园。
百香果园很像葡萄园。果实从鲜绿色时就有袭人香气。我作客王卫明家时,注意力总转回到眼前的百香果上:女主人将新鲜的果子刨开,轻轻洒上一勺野蜂蜜再捧到你眼前,吃完一个就再捧上一个,让人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哈尼族的院落干净整洁。夫妇俩将5亩茶园摆弄得令人艳羡:不施化肥不打药,春茶、秋茶全都是绿色产业。2003年第一个孩子出生,转眼已进入普洱市职教中心攻读林业。眼前,10岁的小女儿依偎在母亲身边,认真观察父母怎样用百香果待客和对话。
种植,仍然是这个家庭的核心生计和未来生活依靠。
王卫明生于20世纪70年代。这个年龄的农户,曾经或至今仍同时种着茶叶、苞谷、咖啡、无花果、番石榴,也可能还种植桉树、柑橘和姜。这种一家一户多样种植的现象,在当地具有普遍性,也是生物多样性社会发展状况的直观体现。
但他此前并没种过百香果。
宁洱镇是县城通往景谷的必经之地。从2019年开始,百香果被大力引进到交通便捷的宁洱镇,也同时融入了“农旅结合”。除百香果外,网上还能买到当地特有的小花糯玉米、黄芯红薯;进入田间,也能看到欢迎采摘的广告牌。在百香果的香氛中我问了关于“百香果”的好多问题:收购价?市场价?网上下单多少钱?外地同行卖得怎样?北京、上海多少钱一公斤?……我东问问西问问,王卫明和谢忠祥坐在我面前又比划又琢磨又算,我觉得把他们俩捆一块也没说明白。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当地农户迫切需要解决的短板——在新机遇面前,他们不太懂电商,也还没搞懂那个时髦果子的消费市场。
(二)
普洱是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在这里不仅能体会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已经深入人心,更能发现民族地区已立足资源禀赋和比较优势,开始融入新发展格局。
近年来,普洱的农业栽培植被发生了明显变化。在人们印象中,这里应该遍布茶林、橡胶、甘蔗、桉树林以及药材、烤烟和稻田;现在,咖啡、百香果、柠檬、牛油果、坚果种植开始成规模出现。
我在普洱也寻找一些独立成长中的小众咖啡园。尚待成名但很专业、既供应生豆也能提供味道不错的烘焙,这样的厂家并不鲜见。如果说百香果农户只需关注种植与丰产,那这里的咖啡经营者则要在产业链上走得更远,将自己操的心一直延伸到去影响远方的消费习惯。
官勇非常高兴来了个每天喝咖啡的人来看他的“曼宁咖啡”。高海拔咖啡园并不容易抵达。我们开车绕了很久才到了位于孟连县芒信镇芒卡村的贺基小组。芒信紧邻的糯福也早就列在我的采访名单上,是近年来有名的柠檬富产区。“曼宁咖啡”厂区的加工车间整洁有序;咖啡园环绕在原始森林、桉树林、苞谷地还有突如其来的山体塌方间。多重绿色漫过多重山峦,一直跨过国境线延绵到天边。
截至2019年底,普洱市咖啡种植面积近80万亩,咖啡豆产量5.8万吨,综合产值24.4亿元人民币。但中国的咖啡产量只占世界的一小部分。所以云南小粒咖啡进入全球供应链后,也得与各个国家的传统产区进行行情比对。这就造成了网红农作时常卖不上好价,只得另辟蹊径。云南小粒咖啡被大面积种植在北纬26°以南的暖热河谷沿岸。在普洱、临沧、德宏和保山,多年培育的品种形成独特的风味。官勇一边照常供应生豆,一边直接为顾客提供新鲜烘焙。在微店上,下单才烘焙的咖啡熟豆227克一小袋,也就是0.5磅就可以新鲜寄出。这其中的繁琐、辛苦可想而知。
我在山中看“曼宁咖啡”时,还未去过百香果园;随后和宁洱的王卫明聊天,则一下子联想到了孟连的官勇。栽培景观的变化、时髦产品的快速迭代,不是一个简单的替换过程。在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当今,粗放的生产方式受到更多约束;原来只需自给自足、自足自在,现在则要同步远端的市场——你可以将此看做是在经历另一次跨越“直过”。单打独斗肯定没戏。于是,资源越是丰富,越贴靠时尚的前沿,当地希望得到协助互助的愿望就越强烈、越普遍。
(三)
我在宁洱采访百香果园,一开始忽略了王卫明身边的谢忠祥。二人田垄相邻,“身份”不一。百香果作为致富新品刚刚引入,人们态度模棱两可。600多农户一统计,才有30多家接受,土地也不过区区70多亩。这时,真就需要有人来“先吃螃蟹”。谢忠祥是村务监督委员会主任、共产党员。村里想到的办法就是成立合作社一起种而且先种起来。所以谢忠祥是示范,王卫明是模仿者。王卫明对新品种与致富的关联有着本能的审视力。他用心观察仔细看,觉得这个事“划得种”、不会亏,作出的判断是对明年收成有信心,于是也就立马加入了进来。
这种情节和故事到处都能听见看见。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后,宁洱和孟连等地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都在推进“党支部+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的生产方式。除农业生产领域外,少数民族地区在文化、教育、健康、人居、生态、就业诸多方面,都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公共文化产品。
观摩一场深山中的咖啡生豆比赛非常有趣。你能看到各种类型的加工厂,既有龙头企业、专业合作社,也有家庭农场和专业大户。经常有出其不意的新人拿到冠军。2019年孟连举行了第一次“咖啡生豆大赛”,从采摘当季孟连产区的咖啡豆开始持续数周。初赛就有22家参加;依加工方式还可将咖啡豆分作水洗、日晒和蜜处理。评委来自中、英、美、澳等国家;参赛、获奖的种植者则来自拉祜、傣、佤、汉多个民族。官勇的“曼宁咖啡”水洗豆就曾参赛并入围获奖——普洱是“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创建示范市”,但各民族之间尊重、依靠与亲情广泛存在于包罗万象的社会生活细节中,“细”到人们习以为常;在面对新挑战时,显示为动态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过程。
(四)
孟连县景信乡回俄村聚居有傣、拉祜和佤族等民族。全村也种植有咖啡、茶叶、甘蔗、砂仁和澳洲坚果;此外,更因“宾弄赛嗨”闻名。
在那里,有一个细节让人难忘。
孟连有21个民族,也经历了民族“直过”历史阶段。现在的日子与那个时代相比肯定发生了大幅改变,但是“宾弄赛嗨”却稳定延续下来。“宾弄赛嗨”来自傣语,其他民族也各有类似词语来描述:拉祜族语发音是“压搓”,佤族发音则类似“拢阿捏布咧何朋”。它们基本上都指向了同一个表达:“没有血缘但像亲戚一样的朋友”,即不同民族家庭基于日常生产生活需要,自发结交并往往代际相承的互助方式。
岩晃和安相夫妇身着庄重简洁的傣族服装迎接我。他们都在村里出生、成长。这里也是“宾弄赛嗨”的核心区域。如果回溯当初,“宾弄赛嗨”可能始于插秧时繁重的农作,逐渐扩展到生活各个方面。岩晃1972年出生,12岁的时候曾升(出家)为小和尚。那时身边多为稻田,插秧时节短缺人手,“宾弄赛嗨”就会主动前来帮忙。这种关系外人刚刚听闻时会觉得非常神奇。它并非外来引入,也不源自某种规定;没有特别隆重的交拜仪式,却能一代代不中断。不同农时所需要的帮助,彼此早已心中有数,届时“不用叫就来了”。长时间的积累,构成了自生、基层、活跃至今的人居环境。
岩晃和安相家有许多“宾弄赛嗨”,最久的一支拉祜族“宾弄赛嗨”持续了好几代人。
傣族妇女持家能干是有名的。我们围坐在傣家的小桌边,多是女主人安相在发言。从爷爷到父辈至今,与岩晃和安相年纪差不多的拉祜族“宾弄赛嗨”叫扎海。扎海刚刚还来过,就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喝酒喝茶,这次是来议议如何在山上修鱼塘的。
扎海家在哪?安相隔过稻田和鱼塘指向最远、最高的山。现在开车要一个小时,但是当年光着脚板下山,要花上半天。
聊得正酣处我问了个问题:认了“宾弄赛嗨”,以后会不认吗?
我一直到落笔写稿时,都还清晰记得当时安相的表情、语气和声调——为啥会问出这个问题:“不会啊!为什么会不认!”
我被安相话语中瞬间闪现的清澈、诚恳和自信感动到了。“宾弄赛嗨”的本质是源于生产、生活的需求和基于信任的合作。这种沟通、善意、自愿与共识,是这个多民族聚居地共同认同的处世原则,也创造出彼此都看得明白的公共环境和效率。我在宁洱镇采访“先吃螃蟹”的谢忠祥:带头示范有啥回报吗?比如到了销售季节,百香果能卖得更多更贵嘛?在场的人都一起摇头:不,和所有人一个价格——那种互助的气氛,同样侠义而自然。
普洱看到的一切,让人意识到:团结,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做好人好事,也不止于脱贫致富;团结是一种面对挑战的世界观和方法,也通过无数个体的持续认同与实践,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内在机理。
……
我在普洱的采访过程,产生了持续至今的影响。回到北京以后我做了一件事,长时间与我去过的果园、咖啡园保持联系,也频繁地邮购百香果、黄芯红薯、蜂蜜、香草和小粒咖啡。其中一个目的,是跟踪网络时代的浸入程度;但更多的时候,我成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我开始接受普洱咖啡,通过宁洱镇的推广平台,向身边的人介绍王卫明和谢忠祥的百香果。不仅让人觉得我挺“时髦”,还能自豪地说出推荐的果实来自哪片果园,甚至能描述出是哪天、由谁来摘下!
民族团结在普洱融进了各民族的血脉,我走进他们身边,仿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本报记者 齐 欣)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9月21日第 04 版) 【编辑:卞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