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丝镶嵌“非遗”传承人:手艺不能从我这里断掉
花丝镶嵌“非遗”传承人 李昌义的“金银人生”
做了一辈子的花丝手艺 不能从我这里断掉了
工艺美术大师李昌义
李昌义作品《盛世龙船》
李昌义与徒弟们
李昌义为徒弟讲授技艺
李昌义徒弟的首饰作品
重庆人李昌义从22岁开始做学徒、接触花丝镶嵌,如今已走过了近半个世纪。今年72岁的他,是重庆唯一的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也是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花丝镶嵌传统工艺”的唯一传承人。
做龙须是李昌义的绝活:胡须和毛发最细的地方直径只有0.16-0.18mm,一根根不着痕迹地焊接上去,若有微风拂过,还能轻轻颤动……花丝镶嵌在影视剧中十分常见,这种皇家传承下来的手工技艺,多用于饰品制作。在《甄嬛传》《延禧攻略》《武媚娘》等大热的古装剧中,皇后嫔妃们头戴的金冠或发簪,多数都是用这门技艺制作而成的。从1972年在重庆金属工艺厂接触到花丝镶嵌这门工艺后,李昌义就再没离开过这行,大半生时间都放在了花丝镶嵌上面。如今,李昌义主要的工作是制作样品和收徒弟传授技艺,除此之外,他还坚持每天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画画。
与众多“非遗”传承人的心愿相似,李昌义也说:“我老了,但我希望将这门技艺能够延续下去。”
拔丝如发
全靠手工将花丝捻细至直径0.16mm
花丝镶嵌是一个全手工的技艺,每道工序都要由专人操作、匠师把关,一件产品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才能完成,其中最难的技术当数拉丝环节,要将直径5mm的金、银丝拉制成所需的细丝,而目前最细的花丝直径只有0.16mm。
花丝镶嵌又称细金工艺,是将金、银、铜等抽成细丝,然后依靠堆、垒、编、织、掐、填、攒、焊等八大工艺,将细丝打造成首饰或者艺术品,再镶嵌上珍珠、宝石、玉,配以优质木、琉璃等高档材料制作而成。因花丝和镶嵌这两种独立工艺常一起使用,故逐渐合称为“花丝镶嵌”,被封为“燕京八绝”之首,最早分为京派、川派和海派。抗战时期,大量达官贵人西迁重庆,造就了花丝镶嵌从小什字到临江门一线的盛世繁荣。在综合了前两派优点后,渝派花丝镶嵌应运而生。2014年,渝派花丝镶嵌还被列入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目前,李昌义成为重庆唯一仍在从事花丝镶嵌制作的大师,也是这一非遗技艺的唯一传承人。
要得到合适的金属丝线,除了要将原料融化,还要经过敲打和拔丝等步骤。别看这简单的几个动作,要把熔制后的金属原材料打磨成合适的粗细,有了这些光滑和柔软的金属丝线,工匠们才能进行真正的花丝镶嵌制作。用不同粗细的金属丝线编织成形状不同的部件之后,再用高温将它们焊接起来,并且在其中镶嵌上宝石或者装饰物,才能形成完整的花丝镶嵌饰品。
李昌义说,花丝镶嵌的魅力是机器制作永远也表达不了的,将花丝不留痕地焊上首饰或器物,这是花丝镶嵌永远无法被机器取代的核心技术:全靠人工一边把丝放在火上烤,一边用嘴将温度较高的外焰吹向细丝接口处,让花丝达到从饰品上“生长”出来的效果。一旦火候掌握不好,焊接时产品就会瞬间变成废品。技艺精湛如李昌义,焊接一件简单金银器,也要耗费24小时。
学徒出身
22岁与花丝镶嵌结下“命运的缘分”
说起与花丝镶嵌结缘的经历,李昌义坦言最开始并不是自己选择,而更像是一种命运的安排。1972年,为扩大生产规模和品种,重庆市金银饰品厂改为金属工艺厂,获得了120万元的拨款,开始兴建新厂房并对外招工。从小就酷爱美术、喜欢做小手工玩具的李昌义赶紧报了名,就这样被录用成为了一名饰品工人。由于李昌义曾经在重庆航修站半工半读学习了钳工技术,一入厂就受到了重视,一边跟着雕刻师吴素作学做钢模,一边跟着花丝镶嵌老艺人张其端练习花丝和冷制作。
刚开始学花丝时,李昌义吃了不少苦,因为机器不先进,只能靠手工将金银打成块,搓成条,经过无数次地拔搓,花丝才会像头发丝一样细。那时由于每日的搓条,李昌义手上的血泡破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起了厚厚的茧子才减轻了疼痛。
入厂不到两年,厂里就给了李昌义去四川美术学院学习的机会。当初工厂设计人员一共五个人,到美术学院进修的名额只有两个,李昌义拿到了其中之一。现在回想起来,李昌义觉得还是很感谢当时的这段学习经历,“四川美术学院的这段时光,没有其他干扰,让我集中学习了素描、工笔画、色彩、图案设计、雕塑等”,而正是这一年多的进修学习,让李昌义的技能技术更加全面。
学成归来后,李昌义开始从事金银首饰方面的加工和设计,白天在工厂赶工做,同时继续跟师傅学技术,晚上就自己回家画画,周末出去写生,忙得不亦乐乎。
后来,他和厂里有经验的老师傅们一起制作了名为“孔雀开屏大挂盘”的银饰工艺品,这件工艺品十分惊艳,翠绿色的羽毛栩栩如生,被选中代表重庆到美国参展,并当场被一位收藏家高价购买。
通过自己的努力,再加上做的东西比较多,李昌义的设计水平不断提高,工厂也加大生产、开发市场,师傅正式放手让李昌义自己搞设计。1976年以后,李昌义便开始频繁到北京出差,送自己制作的花丝镶嵌手工样品。
“那时北京的花丝镶嵌技艺比较成熟,我经常去北京出差送样品,也学到了很多知识,再加以创新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跟北京相比,重庆的花丝镶嵌技艺稍显落后,但李昌义不气馁,专注在提升自己上,更加细心地研究绘图,使重庆金属工艺厂的效益日益红火起来,订单排起了长龙,他设计的首饰、挂件尤其深受大众的喜爱。
全靠热情
越难越想学,熬夜不睡觉也要钻研透
李昌义还记得,自己二三十岁的时候在工厂干事的热情和冲劲:“那个时候越学越有劲,越难的越想学,很有钻头,真的全靠热情。自己设计样品、自己打样,一件东西从早上上班接手,就希望赶快做完,熬夜不睡觉也要钻研透。”
即使没有加班费、没有多余的福利,李昌义也从没抱怨过。“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的工资是18.5元,每个月交12块钱给家里做生活费,剩下的全用来买写生画画用的颜料和工具了。”对李昌义来说,那是一段贫穷又快乐充实的日子,为了节省生活开支,吃了早饭,中午就舍不得了,要饿到晚上才吃。写生的时候,李昌义每次都要背上水、烤饼或者锅盔,走上至少三四十公里,又累又有干劲。
往返北京送货品的日子也让李昌义十分难忘,他回忆到,那时候从重庆去北京还只有火车卧铺,单程需要20多个小时才能到。每次去北京交货,他一个人要背十多个箱子,火车上很挤,他要时刻负责看管好自己的样品。到了北京又根据对方的要求,开始设计和修改,晚上在旅馆里都在画图,回程的火车上也在赶工、改方案。出差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去上班、打样,很少给自己放假。
那个时候,李昌义每年至少要去五六趟北京,并与来自港澳、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日本的外商谈判。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阜外大街”这个地方,“我那时候到了火车站,每次都要坐103路公交车到交货地点。”
李昌义说,重庆花丝镶嵌最辉煌的时候也是这个时间段,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厂里一年的产值就能上亿。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做了十年首饰的工厂为了加大生产、创收外汇,开始转型做大型摆件,生产瓶子、盘子和其他观赏件。“这就给我们提出一个难题,因为摆件比首饰的品种更多、技术上也要求更高,要做立体模型。”李昌义说。
不过,是难题也是机遇,工厂制作产品的转型,也彻底让李昌义发挥出了雕塑、画画的功底——他很快上手,制作出了寿星、观音,龙、马等立体形象的花丝工艺品。
1988年,李昌义将花丝工艺运用到了立体摆件中,制作出了白银摆件“银宫船”。此作品由上万根细如头发的银丝制成,综合了平填丝、堆垒丝、掐丝、盘丝、绕丝、夹丝等复杂工艺,征服业界,还在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上荣获二等奖,最终也为李昌义赢得了“四川省美术工艺大师”的称号。“银宫船”问世后,工厂订货量增大,李昌义又开始忙碌起来,加班加点制作,保证质量的同时,也尽量控制制作周期在两个月内,保证供应。
李昌义退休前的工作一直很忙,都是妻子全心照顾家务和孩子。妻子对他工作给予的最大程度的支持和理解,令李昌义十分感谢和欣慰。
曲线救国
退休后仍走访全国各地 只为保住花丝技艺
每个手工艺人的愿望都是用手艺把自己的行当发扬传承下去,李昌义也不例外,可时代大潮下世事的变迁难以避免。2000年左右,传统手工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工艺品加工逐渐走向落寞。2004年,李昌义所在的重庆金属工艺厂破产了。一路见证着工厂从重建到腾飞再到衰落的全过程,李昌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厂里原来的技术骨干和工人们纷纷转行,寻求新的出路。李昌义也面对该继续坚守还是另谋出路的艰难选择。
“其实厂子90年代初期就开始做黄金产品了,我也从一个花丝镶嵌的设计人员到黄金产品、首饰加工人员。到了01年、02年,由于港澳地区的黄金原材料价格比我们低,机器加工比我们快,内地的黄金市场没有竞争力,厂子就倒闭了。”李昌义回忆道。
在重庆没有做花丝的机会了,李昌义并没有放弃,而是打算放开手脚去外面走走、寻找机会。而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辗转北京、成都等地之后,李昌义决定去沿海城市看看机会,先后到了广州、深圳和厦门。他发现广东、福建这些开放的城市更喜欢机器加工。虽然机器加工意味着现代化水平更高,但李昌义深知,这个路子并不适合自己,也不符合自己一直以来的初心。对李昌义来说,重庆的花丝镶嵌技艺更加融合和具有多样性,其他地区的技艺并不适合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
“我是做手艺的,对机器加工没有兴趣。”他说。
在深圳的时候,李昌义在当地最大的一个礼品公司工作,但仍旧没有太多机会做上自己喜欢的花丝工艺,他的工作是负责设计礼品。不过,他坚持一边搞设计、一边搞老本行,因为是设计礼品,李昌义在这里有了做摆件的机会。“我喜欢做船,因为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在船上做钳工的”。李昌义被高价卖出的花丝镶嵌代表作之一《盛世龙船》 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工作近一年后,李昌义又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去了福建厦门的另一家礼品公司,做树脂产品的模型、搞设计,在那里,李昌义又做了七八个月。
转机发生在2006年。那一年,李昌义的父亲生病,他选择回重庆照看父亲。重庆的一家礼品公司得知李昌义是传统花丝工艺的稀缺人才,向李昌义发出诚挚邀请,希望他能够回来将即将消失的银饰手工艺传承下去。李昌义提到,当时工艺美术协会的秘书长也出面极力挽留他:“重庆的工艺品不行了, 你是老师傅,还是赶紧回来带一带,带经营、加工,带徒弟,不然这个东西就没有人做了。”
就这样,漂泊在外的李昌义终于得以重新回到家乡重庆,开启了花丝镶嵌工艺的传承之路。“这家礼品公司的老板以前也是在深圳做礼品生意的,后来深圳的礼品市场太饱和了就回重庆来。我在这里搞花丝,老板很支持我。我就在那里做了几件。”终于有机会做花丝了,但问题还是存在——成品因为价格太高了不好卖,李昌义还得同时做着礼品设计的活儿。
收徒传承
“你是不是真心诚意愿意学这个东西?”
2013年,重庆工商大学有一个学生,叫左书侨。他在网上看到花丝镶嵌传承人李昌义的报道,萌生了拜师的想法。李昌义刚开始并没有答应左书侨的请求,而是问他:你是不是真心诚意愿意学这个东西?对于收徒他有着自己的担心:“如果只是一时的兴趣,我费心费力地教你就失去意义了。”
李昌义深知,这手艺绝非性情急躁者能干的活,一个熟练的花丝技工,至少得付出3年寒暑苦练才能学成。面对每个拜师学艺的人,李昌义会先考察其性格,然后再看其悟性。年轻人左书侨的韧劲也很足,为了让李昌义答应,左书侨在李昌义家附近找了一楼的一间工坊供李昌义专门用作教学,同时还创办了自己在重庆的第一家工作室。这才让李昌义感觉到,这名年轻人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的想把花丝镶嵌技艺当成终身事业来做。经过将近一年的“考察”,2014年10月他才正式收左书侨为弟子,这也是李昌义收的第一个大学生徒弟。待左书侨的店面走上正轨,李昌义也开始招第二、第三个徒弟。慢慢发展到今天,就在上个月,李昌义还收了新的徒弟,举行了拜师仪式。
如今,李昌义的徒弟有很多不同身份和背景的人,有刚毕业的学生,甚至还有交通大学的老师,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比较多。说起自己的徒弟们,李昌义的语气中难掩自豪欣慰之情:“我带的徒弟在重庆有了六七个花丝工作室,每个工作室每年都能有二三百万的销售额,销售额加起来能有千八百万了。”从2015年开始李昌义亲自教学收徒,到现在徒弟们也开班授课,全国各地招收的学员已经达到2000人之多。
目前,李昌义徒弟们的工作室都逐渐走上了正轨,盈利渠道主要是销售花丝镶嵌首饰和做培训。李昌义每个月也都要抽时间去徒弟们的工作室转转,工作室产品做得怎么样,技术上还有什么问题,给他们提建议、打打气。最开始收徒弟的时候,有的孩子家境不好,没有钱买压片机等工具,也都是李昌义资助他买的。李昌义经常对徒弟们说,不要半途而废。
对于传承这件事,李昌义也有自己的担忧:“徒弟们只学了花丝,但不能停在这个基础上不前进,得学下一步,学雕刻、塑形、画画等。如果不搞美术、不懂各种技艺的结合,就设计不出新的东西来,还是不行的。”尽管这么说,李昌义也明白,徒弟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二十六七岁了,需要以挣钱为目标,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有工厂做后盾,现在他们全靠自己赚钱养家。”李昌义的言语中充满理解和心疼。
在李昌义众多弟子中,左书侨在非遗传承这条道路上产生的影响是最大的。两年前,左书侨在重庆市潼南区双江镇设立非遗工作室,以传承非遗技艺,弘扬非遗文化为根本,在双江政府的支持下,让看似遥远的非遗落地生花。
如今的李昌义,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整日伏案画画,他说画画是他的老本行。2013年,李昌义画了重庆三峡,一共有12幅。精妙之处在于它们分开是单独的画,连起来又是一个整体,这幅作品获得了当年全国旅游产品纪念品展会创新奖。
有人曾问过李昌义,在别人看来每日搓条拔丝、敲敲打打的活儿,实在枯燥无味,为何你却可以乐此不疲?李昌义给出了答案:“我做花丝有一个最大的动力,就是责任心。”李昌义说,从年轻时候在工厂干,就持着“做最大努力、不求回报”的观念。如今,作为重庆花丝镶嵌的非遗传承人,这份保护花丝镶嵌工艺的责任心,在李昌义的心中更加沉甸甸了。
还有人问过李昌义,打算什么时候真正退休,享受自己的生活呢?李昌义回答说:“我这辈子不会真正休息下来的,我带了这么多徒弟,还有很多技术没有教他们。”
72岁的李昌义最大的心愿是:花丝镶嵌工艺能一直传承,让懂得欣赏复杂艺术之美的人多一些,再多一些。古稀之年的他也从未停下手里的画笔和工具,前半生苦练技艺,后半生用心传承,这门技艺在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做了一辈子的花丝手艺,不能从我这里断掉了”。
文/本报记者 雷若彤
供图/李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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