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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学院保安到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

时间:2021-09-02 14:19:03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从电影学院保安到最佳导演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仇广宇

发于2021.8.30总第1010期《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8月2日,西宁,一个叫张中臣的年轻人在第十五届FIRST青年电影展崭露头角,他的长片处女作《最后的告别》获得了最佳长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在获奖致辞时,这个清瘦腼腆、戴着黑框眼镜、动作有些拘谨的青年语带颤抖地说,如果没有影像创作,他可能会选择“死亡”。

了解张中臣经历的人会理解他此刻的激动,因为他有着与学院派导演迥然不同的生活经历。他做过流水线工人,在北京电影学院以保安的身份“半工半读”,作业也只能用手机拍摄完成。他的故事在充满了明星光环的电影圈显得像是一个奇迹。

真实记忆和底层经验

四省交界的平原村庄中,聋哑青年方圆和爷爷相依为命,方圆的父亲患有精神病,妹妹在幼年时意外身亡,母亲也离他们而去。在一个夏日,父亲在精神病院杀人而被警方通缉,方圆在日常生活中回忆父亲的行踪时,也逐渐揭开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些痛苦的回忆。这就是唯美的长镜头、干净略带烧脑的剪辑和动人心魄的音效之外,《最后的告别》所讲述的故事。

这部电影是农村青年张中臣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用艺术化、符号化的语言缝合在电影之中的成果。1991年,他出生在安徽宿州市砀山县的张庄村,那是一个四省交界、南北文化模糊的地方,既有平原,也有山坡和湖泊。张中臣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因为生下他,做教师的父亲违反计生政策被罚了4000块钱。

《最后的告别》电影团队部分成员在第十五届FIRST影展的颁奖现场。左起:张中玉(文学策划)、王磊(制片人)、陈坤阳(制片人)、王耀德(主演)、张中臣(导演)、罗梦思(主演)、赵语嫣(制片人)、陈若彤(音乐制作)。图/受访者提供

张中臣曾经是个成绩不错的小孩,但9岁时,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2000年9月1日的早上,张中臣在去发小家约他上学的途中,亲眼目睹发小的父亲被绑在树上浑身是血的场景。后来他得知,由于丢失了一块手表,发小和他的弟弟被患有精神病的父亲在激愤之下杀害了。

眼前的死亡给张中臣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震动。后来,家人把他转到了离家更远的地方上学,在没有熟人的地方他感到更加无助。这种孤僻的状态一直伴随着张中臣到县城读中学,性格上的自闭与农村孩子的身份,让他一直无法真正融入城市同学之中。直到2008年高考结束后,张中臣才鼓起勇气对父亲说出那句:我不想读书了。当时,一贯宽容的父亲第一次严肃起来,要他至少去上一个大专,因为村里人认为教师的孩子需要有个文凭。他答应了。

发小的故事成为张中臣拍摄《最后的告别》最初的动机,他常常会想,如果当年发小没有被父亲杀死,而是存活了下来,他日后会如何回忆曾经被至亲的伤害?他能承受得了这些苦难吗?这些问题跟随了张中臣很多年。又聋又哑的男主角方圆成为弱势人群的象征,既像他的发小,又像是内向的自己,也像他的一个早早嫁人生子的聋哑人堂妹,无声地承受着一切。

在《最后的告别》中,男主人公方圆的职业就是一名工厂保安,他经常面对一面墙上不断切换的摄像头监控图像。而方圆和一名工厂女孩的交往过程也有一大部分是通过监控录像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些会让人想起艺术家徐冰用监控录像创作的影片《蜻蜓之眼》,但对张中臣而言,对监控镜头的使用仅仅是因为那来自他真实的生活经验,因为做过工人和保安的经历,监控室和厂房几乎是张中臣人生中停留时间最长的工作场所,这些经历,意外地赋予了他在电影中独特的视角。

《最后的告别》剧照。

2011年,张中臣回到安徽,在芜湖一家知名的空调企业做流水线工人,工作是安装空调的过滤网,每天必须不停工作八九个小时,吃饭也在工厂食堂解决。最终触动张中臣的是当时一起打工的一对夫妇,两个人已经工作了多年,有了孩子,但依旧每天重复着在原地的工厂生活。他感到工厂里的日子看不到未来,便开始策划着逃离。

就在那年国庆节假期,张中臣来到北京电影学院,投奔在这里当保安的哥哥。在北京游荡的日子里,他随便走进了一间电影学院的教室,听到有位老师在讲解李安的电影,便坐下来旁听,居然被深深吸引,完整地听了下去。长久以来,他感到自己的时间一直被无聊地打发掉,不知道意义在哪儿,却在这大约40分钟的一段时间里有了新的发现。他开始大量旁听电影学院的课程,极度渴望能够系统地学习电影相关的任何知识。

几乎全素人的电影

2012年,张中臣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专升本的导演(剧作)方向,为了生计,他也和哥哥一样在电影学院当起了保安,因为这个工作管吃管住。在半工半读的那几年里,张中臣兼顾上学和工作,有时大半夜还要在大厅里值班,但他感到挺幸福。

张中臣逐渐发现他所在的保安群体卧虎藏龙。那时他在保安队里认识了重庆大学、东北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他们为了在北京考研也来应聘做了保安,边“蹭课”边上班。《最后的告别》制片人的陈坤阳是和他一起就读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的同学、《最后的告别》男主角王耀德、出品人陈崇理和邵光、文学策划张中玉以及演员副导演张秘密是张中臣在保安公司结识的好友。

3年的继续教育专升本学习结束,张中臣自然有了拍摄长片的野心,但对他而言第一位的问题是生存。他很多同学的毕业作品都可以带着几十人的小剧组,找专业演员拍摄,但他自己平时做作业时连最基本的设备都没有,只能拿手机拍摄。后来张中臣学会了剪辑,从帮同学剪片子做起,并逐步接一些商业项目赚钱,也同时学习其他导演拍电影的思路。2016年,张中臣帮彭发监制的一个电影做了剪辑工作,在电影剪辑界有“金剪子”之称的彭发对他十分满意,从此他成为了彭发的徒弟,这部《最后的告别》也是由彭发监制的。

除了幼年目睹过发小的死亡事件,一些其他的东西也刺激着张中臣。在一次陪陈坤阳回河南鲁山县参加婚礼的路上,张中臣发现,这个地方的地貌很像他的家乡:绿树成荫,有山有湖,但又是个不靠海的平原。后来他看到当地那尊著名的“中原大佛”矗立在各式各样村落中的场景,忽然想到,如果这些村子里发生过很多苦难的事情,“大佛”就这样看着,他又能做什么呢?这次旅行也成了《最后的告别》剧本灵感的另一个来源。

《最后的告别》剧照。

《最后的告别》的剧本早在2018年就写好了,但这样一个冷门的农村题材很难拉到投资。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张中臣那些喜爱电影的保安同事们。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改了行,每个人凑了一些钱,形成了对《最后的告别》最初的一笔投资。这部电影的幕后主创中,包括王耀德、陈坤阳在内,有10个人都和他一起做过保安。同样是由于预算原因,张中臣最后也放弃了起用专业演员的想法,除了参演过短片作业的王耀德和罗梦思之外,片中其他演员都是毫无表演经验的素人。

预算并没限制住张中臣对电影的美学追求。剧组在鲁山县选景时,看到一个土坡上面有三头牛,夏天的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它们白色的皮毛上,让他想起莫奈的画作。张中臣当时就说想要这三头牛参演,换掉当时已经花钱定下的三头黑色的牛。白牛的主人是鲁山县的一个老人,因为牛只听主人的,老人也被剧组带到另一个拍摄地郏县和他们同吃同住。恰好当时饰演男主人公爷爷的演员还没有着落,张中臣干脆就让牛的主人来饰演爷爷。

后来他们才得知,“爷爷”一生无儿无女,全部的亲情都在这三头牛身上。四五十天过后剧组要离开,“爷爷”已经和他们产生了感情,哭了。其他人也都和“爷爷”一样,是毫无表演经验的普通人,比如饰演童年方圆的小演员是王耀德在聋哑学校体验生活时发现的聋哑孩子史迎杰,方圆母亲的角色则是由制片人陈坤阳的二婶扮演,这些素人一起演出了电影中最生活化的气息和最深沉的情感。

艺术化表达与观众的接受度

在电影学院的那几年,张中臣花了大量时间看电影和阅读理论书籍。他对贾樟柯的《小武》非常着迷,此外,他还喜欢奥地利导演哈内克的电影,英国导演比尔· 道格拉斯的《童年三部曲》和卡夫卡的小说。在《最后的告别》中,很多人从方圆的梦境中看到了塔科夫斯基《伊万的童年》的影子。这部半科班导演和全素人演员的处女作被誉为FIRST影展上最有“大师相”和“学院风格”的一部电影,影展对此片的评语是:“创作者以身体力行的勇敢与真诚,照望那些被隐去与忽视的痛楚和面孔,在有限的时长内展开漫长的岁月,并以电影的温暖,尝试抚平那些折痕。”

8月1日,《最后的告别》在FIRST影展首映时,映后交流会上发生了一个插曲,一名观众突然对这部电影发起了激烈批评,认为它晦涩,不考虑观众感受。当时,《最后的告别》的制片人之一王磊有些负气地指出,这位观众不该来参加这样的电影节,而是应该去选一些符合他审美的电影观看。作为一位青年电影制片人,王磊曾参与过《回南天》《气球》等电影的制片工作,他这一次是在2019年前后加入《最后的告别》的制作,他看过第一遍粗剪后就明白了张中臣的表达意图,决定加入项目,并帮助张中臣进行剪辑。在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王磊看来,张中臣完全是用自身的经验在书写这部电影,这是他作为一名制片人最看重的东西。

著名导演谢飞在影展后写下《重视电影的文学价值》,文中表扬了《最后的告别》独特的诗意,却又认为这部电影“情节、人物叙述均薄弱、凌乱,主题提炼含糊,严重影响了观众的接受度”。

张中臣本人对这些评论已经不在意了,他到西宁参展前卸载了豆瓣,不想因为网络评论影响自己的心态。而到了西宁,他惊喜地发现,虽然电影放映时有人退场,但很多“00后”观众表示喜欢这部片子,并当面和他交流了很多意见,而对于那位不喜欢他电影的观众,他也表示“谢谢他让我自省”。

制片人王磊希望《最后的告别》能够更多地在艺术院线、网络点播甚至更多的国际电影节亮相,而在FIRST载誉归来的张中臣虽然已经成功迈出了第一步,但得奖并没有影响张中臣的踏实与质朴,他惦记着自己“剪刀手”的工作,从西宁回来就第一时间投入之前没完成的剪辑项目。

(实习生杨璐熙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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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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