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筋多力 行稳致远
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道破天机的途径。人心本难测,唯有书坦诚。唐代张怀瓘《文字论》有言:“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书为心迹,字为心印。在法度与规则之下,汉字不但是书家心境的直观反映,它还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美育作用。尤其以法度与规则为依归的楷书,也谓正书,是与中国传统文化深度融合的艺术门类。著名文化学者孔达达的楷体榜书笔酣墨饱、丰筋多力,字势结构稳如泰山,由于榜书的尺寸巨大,视觉上具有极强震慑力,在传递法度与规矩上,尤显成效。
孔达达大部分书法作品与一般书法作品有较大的区别,单幅书写的内容不多,多为两三个字,有时候甚至一个字就一幅作品。因为它每一个字的体量硕大,笔画本身成了表达的内容。他十分注重结字本身的美学价值,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行气、章法被退居其次,笔划间架的相互搭建,仿佛具有独特造型形象的宏伟建筑,在平面的世界中,形成了“景观式的书法”,巨大尺幅的一个字,每一笔均蕴含独立的审美,观看的仰视角度,尤为凸显书法的庄严肃穆,具有视觉艺术的震慑魅力,犹如高峰坠石、千里阵云。
清代翁方纲在《复初斋文集》中赞扬《九成宫》,“千门万户,规矩方圆之至者矣。”书法发展及至楷书,通过书法诠释的法度与规矩基本完成,唐楷经过一千多年的影响,不但树立了书写的典范,还有做人的典范。
唐太宗在《论笔诀》中有言:欲书之时,心正气和。清代周星莲更直接说,“静坐作楷书数十字或数百字,便觉烦躁俱平。”
作为正书的典范,楷体追求横平竖直,规矩有度,在孔达达书法“蚕头燕尾”的行笔中,起落拿捏严谨,用笔内敛,圆润不失方正,内方外圆,折射出其淡泊名利,收放自如的人生态度。圆,是道家通变与趋时的学问,方则是儒家人格修养的处事态度和准则,圆方互容,儒道互补,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题精神。该通达时通达,该圆转时圆转,这是楷书结字透露出的为人道理。下笔藏锋不显露,继而迂回形成环抱之势,透露出做人首先要懂谦卑、不露锋芒、不显山露水的道理,在笔端摆正位置后再中锋行笔,没有年轻气盛的轻飘,也没有故作深沉的老态,而是饱沾浓墨,以行稳致远。
字如其人,孔达达为人坦诚,行事沉稳,内敛不张扬,如同他的书法四面内收,犹如蓄力之势,厚积薄发,但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孔达达书写中,每每到最后竖笔,在经历前面落笔藏锋,行笔紧致,克制情绪变化的跳脱欲望,最后竖笔理应可以一泻千里,直抒胸臆,但他用了“煞笔”,把一些属于表面浮沉的个性完全隐藏于结字与笔划之中,字面传达出来的平静与深邃,让人敬佩万分,这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历练与书法功力才得以如此“复归平正”。
书法艺术的精彩如同人生的精彩,不在于龙飞凤舞的光辉灿烂,而在于见好就收的“自在”。
犹如《金刚经》所言,“幻化空身即法身,个中无染亦无尘。”楷书所言有法,实则无法,楷书之法度不在书体本身,而在于人生行事,更是自然之道。法在心中不在笔端,法是造化,假借手中之笔行舒达心性之事。法是内心体悟自然的追求而非身外的戒律。在书写过程,刻意追求风格,追求个性,或凸显视觉影响,不过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是“自性”的过程。
当然,孔达达也有鸿篇巨制,如《陋室铭》,章法布局有序,行气如畅,内敛的笔法使得整体透露出一股憨拙气息。突然,醍醐灌顶,孙过庭所言的“务追险绝”并非单指要奇、要怪、要变离于正统,原来在内收蓄势中,凸显大隐隐于市的大智若愚般的憨拙亦为险绝。在不同字形中,有惊有险,有平实,有调皮,使得整幅作品生动更具生气,乃至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之句,更有了无限生机,此谓“自觉”。
自觉寻找自性,继而觅得自在的体悟,这是禅宗的追求,也是禅艺一道的殊途同归之妙,孔达达在书法探索中,糅合前三者,体悟更深。而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文人更爱品书寻法,无怪乎古人更爱称“法书”,这里除了对古人有法度的书法作品推崇和尊重之外,实则还隐藏另一层意思,这也是更深的哲理,我们都应该向“书”(写)学习,构成书法的材质都因水而生,一曰宣纸,在一百多道工序中,最后从混有料浆的水中抄出一层层宣纸;二曰墨汁,墨的浓淡取决于水的多寡,因此,以水为重要介质的书法中,水利万物而不争,在水的带动下,墨与纸有了首次的相遇,它们在水的牵引中,走出了真正的自然之道,如此看来,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实则也是学会克制个性而遵循水与墨的自然法则,继而书写出反映心迹的文字艺术。
(文/梁志钦 新快报特刊编辑部副主任、华南师范大学兼职研究员、广州市美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