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生活除了KPI,还有心灵之旅
因《奇葩说》而成为“网红教授” 新作《西方现代思想讲义》受追捧
刘擎:生活除了KPI,还有心灵之旅
一个夏日的午后,北京37摄氏度的烈日骄阳,众多年轻人渴望通过哲学获得“清凉境界”。刘擎教授在这一天走进了北京一家商场,在熙攘人群的围观中,与读者们对谈世界。
商场一层的中庭是一个完全开放的空间,物质的浓郁气息就在左右漂浮着,电梯吞吐着消费者涌入涌出,二层、三层的购物者好奇地向下俯视着会场,所有的感官都被稀释,人似乎变得渺小了。就在这样魔幻的时空中,刘擎教授的讲座让人想起2000多年前苏格拉底走进雅典市场与民众讨论的情景,他儒雅的声音让人们匆忙的步履有所停顿,纷杂的思绪被片刻地聚焦在一处,人们听到了“哲学”的名字。
刘擎是中国目前思想史领域最好的老师之一,他在华东师范大学讲授了15年的现代思想课,从2003年开始,每年年末撰写的《西方思想年度述评》被哲学家陈嘉映评价为“特别值得读,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写出来。”因为《奇葩说》第七季,刘擎更是从学者成为大众新“爱豆”,最新出版的《西方现代思想讲义》书名虽然听着颇为高冷,却成为粉丝们的必须入手之作。
刘擎教授谦和低调,但也很“生动”。他会对接受记者采访时间短而抱歉;会在听到有年轻人喜欢哲学而且考上哲学系时,情不自禁地提高音调说“太好了”;也会在深夜读到一篇令他感动的文章而有朗诵出来的冲动。种种样子,都是刘擎。就像他说,所谓“真实的自己”,这个说法本身是有问题的,它好像是给出了一个单数的真实的自己,其实每个人是多面的,当然这个多面有主次之分。
对于自己走红后,外界赋予他的更多标签,刘擎表示他很认同《自我的本质》一书作者的观点:“一个人的自我,其实你并不是你以为的自己,也不是别人以为的自己,你是你以为的别人眼中的自己。”
刘擎说自己参加过很多活动,《奇葩说》只是其中之一,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影响,让人们以“网红教授”来标签他,但就他个人而言,自己仍然是一个大学老师和学者,“我在《奇葩说》上跟大家的交流交锋,仍然是在学者教授这个主要框架的延伸。”
人的生活是要有意义感的,哲学就是在探索生活到底怎样才更有意义
6月19日下午,得到图书和西西弗书店在丽泽天街联合举办了《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分享会,“思考无用的问题,能给你带来什么”是刘擎教授这次想和大家讨论的话题。
刘擎表示,所谓有用的问题,就是与人的生物性生存最基本相关需要的那些问题,但是人和动物既有相同的地方,又有区别。区别在于人不光生存,还会思考自己的生存,“我们不仅做事,还会想自己怎么做事,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反思意识和反思能力,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结构。”
刘擎认为,这些问题,从维持生活基本需要的角度来看是无用的,但它却是重要的,因为人的生活不是一个纯粹动物意义上的生活,不是能够维持自己的生物性生存就行了,人的生活是要有意义感的,“我们是动物,但是我们是要追求意义的动物。”
当生活顺利没有遇到问题的时候,人们通常不会特别明确地反思自己的生活。如果遇到问题了,第一步的思考也是“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未必是哲学性的思考,什么时候会出现哲学性的思考呢?刘擎讲解说:“是发现一些现成的求解方式,不足以回答我们的困惑或者焦虑、不满、不适感,这时候我们就进入了哲学的阶段。这些问题不会因为难以回答就消失了,如果你能彻底忘掉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你真能做到的话,恭喜你,你要么变成了神明,要么就变成了动物。”
所以,刘擎表示,哲学就是在探索我们的生活到底怎样才更有意义:“这是一个难题,它的难在于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没有一个普遍有用的答案,它是高度情景化的,需要自己探索和思考,而且这个答案经常可能会被否定和改变。”
虽然困难,但是刘擎教授认为人们需要哲学思考,他举例说,某IT公司一位职员内心很不快,因为和他同时入职的一位同事在过去三年晋升了两级,他只晋升了一级,而且这个小伙伴比他还小九个月,“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KPI(重要绩效指标),以及和KPI相关的维度上,而生活是丰富的,生活还有别的东西,有樱桃的滋味,有心灵之旅。在一次访谈里,我说在内卷和躺平之间有很多中间地带,我觉得这是可能的。但是,它是困难的,因为你需要支持,你首先需要自己的支持,你要给自己一些信心,你要有一个独立于现在特别主流的评价模式。我觉得这是重要的,而哲学思考就是会帮助你建立自己的、不同于主流支配性标准的标准。”
一面是太爽了,一面是太难了
这是现代人精神状态的特质
很多年轻人吐槽压力大,不快乐,而刘擎教授在《西方现代思想讲义》中的哲学讲述无异于一盏明灯,令人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刘擎在书中强调了现代性和现代人两个概念,现代性是指现代生活的一种制度性和观念性的条件,它是一个处境。其高度理性化带来的后果使得传统的、神秘的、不能被理性所把握的那些存在变得要么被忽视、要么被边缘化、要么就变成非常少的神圣道德的东西。总之,理性成了主导。
而现代性的理性化,是一个不全面的理性化,哲学家韦伯认为工具理性占主导地位,价值理性就变得非常多样,于是这个理性是不平衡的理性。这样的一种处境对现代人造成负担。
在传统生活当中,人们虽然生活手段和方式非常有限,但意义感的方向非常明确,而在现代则是有好多条路,但是你的方向找不到。刘擎教授说:“以前是有意义、有方向,但是没路可走,现在是路非常多,但是我们的方向找不到了。理性讲究效率,效率就要分工。每个人只是整个大产品的一部分,分工合作。所以,我们生活在一个局部当中,我们找不到意义了。”
在刘擎教授看来,现代人有很多自由的选择,原则上可以做很多事,你可以换各种工作,到不同的地方生活,甚至不喜欢自己的性别也可以去变性。你可以结婚、离婚,其中的障碍越来越小。但是另一方面,现代人又有很大的负担,太难了:“第一,你做改变要有能力,这是一个困难,第二 ,你想离职,想创业,想分手,但你不知道这样的自由选择对不对、好不好,没有充分的把握,你的判断没有一个更高的存在来加持你,你要独自承担这个判断的风险。一面是太爽了,一面是太难了,这是现代人精神状态的特质。”
我是谁的难题在于你找不到自己
所有这些问题,刘擎教授认为都不是表面看来这么简单的事实层面问题,“它的问题都是背后的、事关人生的意义,是自己到底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以及我是谁的问题。关于‘我是谁’,它的困难不在于你听从了别人而忘掉了自己,不是这么简单。以前好多流行说法是‘我要做自己’,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困难的是你自己靠自己,你是找不到自己的。我看过一本书叫《自我的本质》,作者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说法,他说你是谁呢?你并不是你以为的自己,也不是别人眼中的自己,你是你以为别人眼中的自己。所以,自我的构成是你自己的主观想法和你想象的别人对你的想法的一个综合产物。自我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认识你自己是非常麻烦的一个问题。”
刘擎教授表示,我们并不是有表层的自我和真实的自我两个自我,我们自己是非常丰富的,“我们有多个面向,第一,我们在历史性上,是一个时间的存在,我们由童年、青年,发展到现在。我们在历史上有不同的样貌和状态,你怎么说过去的我是我呢?我们的成长当中发生过一些事件,造成一些裂痕或者改变,它需要你重新调整甚至重建自我。我想每个人都是经过这样的事件成长起来的,所以,这个自我是一个挺复杂的事情,要把它整合起来。”
第二,刘擎教授认为,在每个时刻,人是有不同面向的。“我在书里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经历理想主义澎湃的夜晚和现实主义觉醒的清晨。你每年年初的时候会立一个flag,我建议大家下一年再立flag的时候,去对照一下上一年的flag有多少是完成的。人是蛮复杂的。所以,一个真实的自我并不是说你放纵的那个自我就是假的,或者说放纵的自我‘是更真实的,我们在当下的此刻有很多不同的面向’。”
关于自我有各种各样的理论,刘擎比较认同“叙事性的自我”。“就是你能关于自己讲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也就是说你如果要忠实于自己,你要明白自己的话,你要把自己的故事讲清楚。为什么那么多复杂的过往,仍然是你的一部分?那些过往的经历、事件,在你心中,在自我的构成当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失恋了意味着结束吗?它一直影响着你。无论是好的体验还是创伤性的体验,它依然在不同的时刻,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你。那么,如果你能够在此刻,在如此多的想法、需求、关系当中,将所有事情整合成一个故事,就意味着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自我,在这个意义上是真实的自我。”
刘擎强调,在没有完成故事的时候,这个自我是不存在的。过去的一次工作、一次恋爱的意义,会在未来的不同时刻对你产生不同的意义,所以,这个故事是可以重新编辑修改的,“如果最后,你的言行、你的经历、关于自己,你可以讲一个精彩的、动人的、有意义的故事,那你就过了有意义的人生。”
小学同桌给我上了第一堂哲学课
对于一个人应该什么时候开始学哲学,刘擎教授表示,当小孩子可以与人交流时, “哲学课”就应当开启,“我有个朋友现在在做儿童哲学的普及,他们从小学一年级甚至幼儿园就开始了,通过做游戏来让孩子们亲近哲学。我觉得这些都是很好的。”
刘擎教授认为应该具备哲学的敏感性,他讲了自己与小学同桌的两个故事。一个是他去同桌家,“那时我大概10岁,我发现她父母的关系特别好,在1970年代那是非常罕见的。在他们家吃完饭,她父亲打水进来,她母亲洗碗。她父亲就从后面抱住她妈妈,我同学不高兴地说他们破坏了劳动的生产率。我觉得同学的话好高级。我就想,他们破坏了家务劳动的生产效率,但赢得了什么呢?很久以后,我读到一个经济学家叫阿马提亚·森,他说当我们指效率的时候,我们总是指某物的效率。但是,这件事情对于X的效率并不等于Y的效率。比如说你们现在996加班了,对于你来说你的工作效率可能提高了,但你的睡眠效率就下降了,你自己闲暇的时间就少了。我突然想到我小时候就有了这个敏感,当那个同学说她家的劳动生产效率下降了,我觉得她父母赢得了别的东西。这就是哲学思考,让我们看到生活的多样性,人生的目标本来有的多样性。但是,在工具理性主导的世界里,我们很容易被单一化。”
刘擎说小时候的自己好胜,还有虚荣心,考试会提前半小时交卷,但是经常会出错误。有一次数学考试的时候,他提前20分钟交卷了,结果因为他写括号的时候写了一半,忘了另一半,得了98分,“那次老师叫我‘括号先生’讽刺了我,我同桌就笑了,我觉得她在讥讽我,我很不高兴。要看她的考卷,她不给我看,我就很长时间不理她,我觉得她肯定是比我低才不会给我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100分。我突然第一次感到非常羞耻,我后来对那个女生非常尊重,我觉得她很尊重我,知道我好胜心很强,所以宽待我,她好了不起。我觉得她给我上了哲学的第一课,就是那种沉默的温和的力量,而我跟她相比就像不懂事的小男生,很张扬。所以我觉得哲学需要一种敏感性。”
沟通的意思不是我同意你
而是我们彼此可以理解
有一位读者向刘擎倾诉他与父亲的隔阂,讲述他为沟通父子关系所做的努力,但效果不大,他为此请教同样是父亲的刘擎。刘擎首先直言,“不要认为现在你开始努力了,问题就能解决。就像人家说吃了五个饼才饱,你不能直接吃到第五个饼,这一切都在那个进程当中。”
刘擎表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哲学层面上是他心理论,哲学家迦达默尔在60岁的时候写了《真理与方法》,提到我们不可能站在别人的视角来考虑问题,因为你不可能成为别人,你不可能真正忘掉自己站在别人的视角。迦达默尔提出了“视域融合”,“他说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中间地带,像一座桥一样,我们试着借助自己的经验去理解对方的视域,然后彼此接近,虽然最终我们也不能成为对方,但是,我们可以主动积极地调用自己的经验理解对方,比如说当你有了孩子的时候就可以理解自己的父母。”
刘擎建议这位读者与父亲一起做一件事情,“我建议你,我们停止跟父亲谈论,和父亲做一件他特别喜欢的事情,做一件他向往但是没有做成的事。这是我人生的教训,我从小就喜欢跟人家说话,但有的时候发现说话是有局限性的,要一起做些什么。继续去尝试,当你和父亲深刻理解,收获和解的时候,你不光是修复了你跟父亲的关系,你也修复了你跟这个世界的关系。”
现代人标榜个性,总是“我以为”,“我觉得”,而在刘擎教授看来,当你说“我认为”的时候,你已经不可能是一个完全孤立的自己的意见,你的意见是社会、是历史辐射给你的。“我们现在之所以多元化,并不是因为我们脱离了社会,是因为这个社会高度复杂、高度多元。我们每个人从全球性的资讯观念当中汲取不同的部分,所以造成我们大家有区别,有多样性。但这不意味着我的这个想法是无中生有独创的,没有人有办法独创一个自我。”
所以,刘擎表示,当说“我以为”“我认为”的时候,这个陈述本身已经携带了社会性的信息。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主观之间的那个区别差别并不是没有完全共同的平台。“虽然我是用‘我’这个单数第一人称来表达的,它总是隐含着一个复数的第一人称,它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多元价值不意味着无穷的价值,我们是有限的,我们有限的价值彼此是可以沟通的,沟通的意思不是我同意你,而是我们彼此可以理解,相互尊重平等的基础上,求同存异,这是我们的理想。”
而对于那些觉得自己无力改变工作压力大、竞争激烈等现实环境,只能无所作为的那些人呢,刘擎教授也给予鼓励:“我们并不完全被这个世界的结构所决定,我相信人是有自主性的,否则的话,我们就是一个决定论式的人。我认为人的努力是可为的,而努力是需要人的观念指引的。”
文/本报记者 张嘉 【编辑:田博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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